第七章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
小金牛
外面有霜,这我闻一下亮晃晃的气流就知道了。有霜的早晨总是让人产生误解。我吸着鼻子,轻轻地一笑,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这种奇怪的“嗬嗬”声是我最近常发出的。冰冷的给人带来错觉的霜风一下一下推着窗棂,晴空里悠悠地浮着一团红丝,忽上忽下,旋着圈子。我不能开窗。我知道这明亮的阳光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严寒将会冻掉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很脆弱。”我凝视着冰霜铺盖的地面,肯定地一点头。
所有的事都仿佛是真的。茶几上的小金牛又活动起来了,尾巴一甩一甩的。“你这家伙今年五十七了嘛。”墙上的假面开口对我说。那假面上头长了一层白霉,毛茸茸的,有点像胡须。我想起了大路边的一个玉色鹅卵石,那块卵石嵌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之间,我在某个黄昏曾企图用小刀将它撬出来。
在最后那一天,城里的街道上涌出来很多人,当时我从一个很高的处所惊讶地看到了这一现象,当然他们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件事没有给我一点踏实的感觉。一开始,我撬开那些紧闭的窗子,爬进屋里,在每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捡到一个苍白的假面。野藤的阴影在墙壁上晃动,张牙舞爪,真有点像那种鬼屋。后来我的脸上开始长霉,镜子里每次都映出一个朦胧发白的圆团,这真使我厌倦透了。
父亲的壁柜里挂着他那件棕色皮夹克,上面粘着一些五颜六色的鸟毛,只要一开柜,那些鸟毛就活生生地竖起来,像要起飞的样子。他生前一直在山里钻来钻去,风尘仆仆,满身青草味。在酒店里,伏在油腻腻的桌子上,他忧心忡忡地和我谈到一种肠道疾病,以及解脱的办法。“黎明前总是被七里香搞得偏头痛,那其间又夹着海水的咸味,七里香一定是开放在一条滨海大道的两旁,我想得出那处地方。”说完这个他就垂下头去睡着了。他死于肠套迭。三天后,我们和医生在山上的一棵板栗树下找到他,旅行袋里装满了汽枪打死的黄莺和山鸠,已经发臭。我们把他扔下了,因为害怕,我们假装忘了埋葬这回事。回去的路上,我和母亲响亮地谈话,压抑内心的惊慌。医生走在前面,白大褂上面落了许多鸟粪,染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黄绿色湿渍。不时地,母亲从衰老的眼角锐利地瞟我一眼,我明白她已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局促不安地东拉西扯,谈起西瓜地里那件往事,询问她是否回忆得起具体是哪一天。“那是很蹊跷的,”她犹犹豫豫地停住脚步,“我怎么会生下你来,这事我一向怀疑得很。当时我失去了记忆,所以这件事无法肯定。”
我接着把父亲的梦做下去。一次又一次,我那么贴切地触到被阳光晒热的水泥路面,听到模拟的鸡叫,那同样发生在黎明前,闻到七里香味的那一瞬。梦是那样的冗长,每一个梦后面都飘着一根极长的白线,如放着一面风筝。驼鸟又是怎么回事呢?父亲一死,我的肠子就绞扭开了。妈妈凝视着我简单地说:“你得去山里。”然后将血迹斑斑的旅行袋用力扔到我的脚下。
我想寻找一种治疗肠道疾病的地锦草。
在楼上,住过一个戴墨镜的家伙。那家伙大约五十岁左右,却逢人便说自己二十七。有一天,他走进我们的厨房,一下跳进蓄水池里不肯起来了。他像河马一样在水池里住了好多年,把厨房搞得湿漉漉的,只要我一进去,他就破口大骂。他是和三妹一起失踪的。七里香的香气泛滥的那一天,我们在悬崖上相遇,三妹一针见血地揭穿了我的小小诡计,我似乎听到他俩在背后的竹林里呼唤着鸽子,我不敢回头,因为崖石后面那只火鸡把我搞得很紧张。启明星从我耳边沙沙地游了过去,天边显出不真实的玫瑰色。后来他俩就失踪了,十分蹊跷。
有霜的早晨仍然使我蠢蠢欲动——本性难改。我把帽子戴好,背上旅行袋,撮起皱缩的嘴吹了吹口哨,还踢了踢腿,弄得肠子乱响一阵,假装出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我从镜子里看见那个假面吐了一口唾沫,说:“五十七。”后来我脱下帽子,久久地闻着帽沿上那股油污味,回忆起父亲那条假腿的秘密。他一直对我小心翼翼地瞒着这件事,他那条假腿很高级,几乎不露痕迹,我是他死后才知道的。有几天母亲显得坐立不安,后来她终于忍不住透露了心思说,她之所以不埋葬父亲就是因为那条假腿,一看见那粉红光滑的东西她就忍不住要发癫痫。“他的腿很好,他有意弄断它,为了装上那该死的东西,以实现一种不可思议的想入非非。装上那东西之后,他就对人宣布自己已成了单身汉小伙子啦。他还对我说那条假腿像棉花一般柔软轻飘,又说他的神经早就深入到假腿里面去了,他要为自己设计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度。”
地锦草是在三妹女同学家里找到的,它被养在一个很大的花钵里,放在向阳的窗台上。我忽然明白过来,那女人原来也为肠道疾病所折磨过。她的屋子里满地都是揉皱的旧报纸,透露出无法忍受的大发作。
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是真的。那时我和三妹在悬岩上相遇,鸽子在林子里烦闷地嘀咕,天上似乎下着毛毛雨,我一直睁不开困倦的眼皮,然后她从背后突然说话,揭穿了我的把戏。
小金牛在茶几上走来走去,窗前游过一团冰冻的白云,一只海豚被夹在樟树的枯枝间,数不清的雄鸡的叫声此起彼伏,墙上的假面又说:“五十七岁。”这个假面,原来是个拾破烂的老家伙,他故意一丝不挂地吊死在我们家的门框上。
一我们家里的秘密
“长腿花蚊乱哼哼些什么,真好笑。”母亲从床铺后面的阴影里冷不防地发出声。自从上次落雨以来,她就一直躲在床铺后面的角落里,她觉得这样可以对外人造成一种失踪的假象。她兴奋地找来一把大黑伞,撑开,将自身严严实实地挡住。“我的全身绷得像个气枕。”她从抽屉里找出梅花针,咬着稀松的牙往皮肤上扎,边扎边挤压,还说:“要挤掉一些水,不然没法活。”我想告诉她一些关于夏天的事,我犹犹豫豫地启口道:“马蜂窝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嗡响,什么东西在半空里荡动……我丢掉过一只皮夹,你明明记得这件事,是一个满脸胡须的家伙偷去的,那时街边晒满了耀眼的白被单,点着火把的小孩跑来跑去。你不觉得这梅花针是扎在腐肉上?”
我的家人们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秘密一定是非常吓人的。我的父亲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从未看透过他。在我看来,他接近于昆虫类,因为他给我一种有甲壳的感觉。每天一吃饭,他就偷偷溜进来,冲到桌边盛上一大碗饭,紧觑桌上的菜碗,夹好菜稀哩呼噜地大嚼一顿,然后“当!”地一声扔下碗,拔腿就跑。“父亲内心很痛苦呢。”三妹翻着白眼说,声音就像挂在潮乎乎的空气中的面条。三妹一吃饭就咬碗,所有那些蓝花瓷碗的边缘都被她咬得参差不齐,我亲眼看到她将瓷渣和着饭粒瘪着嘴咽进肚里。为了治她的哮喘病,她已经吃了一千多条蚯蚓,全是用糖化掉喝下去的。“这不是意味深长的奇迹吗?”她一边喘还一边艰难地做出惊奇的神态。
“你的三妹呀,真难说。”母亲酸溜溜地说,“你听见她把床板踢得‘咚咚’响了吗?医生说她是内分泌失调,一种很微妙的病。”我刚要答话,就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是楼上的邻居。我侦察过,那家伙是用一把锤子和一根铁钎干这把戏的。他房间的水泥地上,像蜂窝一样遍布他挖出来的小洞。母亲似乎并没听见楼上那声巨响,无动于衷地说下去:“我能看穿任何人的诡计,我现在已经这么灵透,差不多成了一个法师了。我整日坐在这角落里用梅花针扎呀扎,和这些液体作斗争,有时候,我会忽然不记得你们是我的儿女。一回忆从前的事,我脑子里就出现那些荒山野林,星子像开花的爆竹一样掉下来,你们的父亲那黑黝黝的身影吊在树枝上。他很快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窗玻璃上出现一副巨大的墨镜,是楼上那家伙,他是来探听我们对他的恶作剧的反应的。他每次下楼来都要戴上这副墨镜,以为这一来就没人认得出他了。
“那家伙正受着足癣的折磨。”母亲心神不定地转动小而扁平的脑袋,后脑勺每在肩上摩擦一下,枯干的断发就朝空中飞扬起来。“你闻到癣药水的气味了吗?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很微妙的疾病,各人都费尽心机地遮掩,做出身强体壮的样子。”
墨镜走进房间来了,他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一副气宇轩昂的神气。大概他想有所表示,就严肃地举起听诊器在墙壁上听了老半天,然后自作聪明地压低了喉咙说:“我是个医生,现住十三条大街六十五号,你们家里存在一些很严重的问题。”
“医生?好呀!医生!”母亲在阴影里逼尖了喉咙嚷嚷道,“我要找你看看耳朵!我的耳朵这么灵,有没有什么法子,比如说,麻醉剂?”
他像一粒弹子一样在原地弹了几弹,忽然不见踪影了。
“这是隐身法。”母亲平静地告诉我。
“一匹发情的种马啊,可悲的现实?”三妹飘进屋里,轻轻落在床沿上,然后用细藤样的指头支起下巴,望着空中出神。“这一类人身上有种特殊的器官。”她补充了一句,眼中溢满了浑浊的泪水。
“所有的灾难全是由这些倒霉的气味引起的!”她“呼哧呼哧”地冲进她的卧房,在里面凶狠地啜泣起来。其实她倒不如坐下来钩她的花边。小的时候她一直很安静地坐在窗前钩她的花边,谁要轻轻地碰她一下,她的鼻孔里立刻流出血来。她现在变得如此强悍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每天天一黑,我就开始寻找我的家人们。我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发现他们各人都从自己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风把小电灯吹得荡来荡去,灯光一下子变得猩红,外面刮的是西风。我很不安,想不出他们躲在什么地方。
后来我想出了一个计策。一天吃过晚饭,我立刻向母亲借梅花针。“干什么?”她的眼珠像要弹出来的弹子。
“你们总撇下我,以为我无能,其实恰巧相反;而且,我也早有一套,说不定,我会比你们更灵活。”我边说边用手抓紧她的衣袖,怕她会冷不防消失掉。
“我睡在箱子里。”她凝视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每天夜间在我房子里转来转去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次你踩在我的眼珠上,你有没有觉出来呢?我不能睡,眼睑下有两个大黑圈,那是失眠引起的。”
在夜里,墙角的确有一个破箱子,上面还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我走进她的房间,寻找那只箱子,墙角那里什么也没有。
“白费力气。”她在背后“嘿嘿”地干笑起来。“时常你记起一件什么东西,你去找,这才发现根本没有那样一件东西。早先,我们的碗柜里常年放着一团湿面,上面长满了绿霉。从去年起,我天天到阁楼上那个碗柜里去翻,想找出那团面,我整整找了一年。在最后一回,楼梯踩塌了,我跌落下来。你的三妹对我说,那个碗柜根本不是原先的那个,我记错了。你的三妹,满脑子对男性的幻想,我完全清楚她的病根,她治也白治。”她耸耸肩,做出瞧不起什么的神气。
“你对我们这套房间有些什么样的感想?”她的三角小眼极感兴趣地紧盯我。
“我一直在找你们,腿子酸痛得提不动。我用力往地上摔石头,你在箱子里该听到的吧?”
“什么箱子呀,不过是我讲给你听的一个故事。我早讲过,白费力气,你那么起劲地找来找去真是呆气。你还唠叨什么梅花针,口气像个耍蛇的。你就那么怕?到了我这种年纪你就不会怕了。在你的狂妄的记忆里一定有许许多多各种类型的破箱子,它们东藏一只,西藏一只,你以为那里面装得有什么。年轻时都这样,其实……”她一顿,心烦地打量着我身后的窗户。
是那副墨镜,他朝玻璃上哈着气,死皮赖脸地伸进头来。“我住在十三条大街六十五号,是个医生,我在这里听了好久了,这叫出其不意。”
我在白天反复告诫自己说,到夜里,我一定不要忘记了注意那些箱子,我怎么总是忘记,我要在那些地方作一个记号。然而天一黑,我的记忆就完全混乱了,我钻来钻去,眼前不时地闪过一只箱子,一把扫帚,一个皮夹等,但我什么也记不得。我的家人们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们总该留下一点痕迹的吧?老鼠们在灯下咬起来了,房里的老鼠竟如猫儿一般大。我用发青的手捂着电灯,躲避灯蛾们的骚扰。电灯的光是冷光,那光线穿透我的肺腑,从墙壁上看到我心脏的投影,十分清晰。我本来要告诉妈妈关于夏天的事,在那个夏天,妈妈腌的豆角全化成了臭水;巴壁藤垂挂着,阴影里,铜茶炊“呼呼”地怒叫;猫儿爬过矮墙,墙根栽着蓖麻;三妹吹着口哨走来,鼻孔里插着两枚竹叶,竹叶上面凸起一些红点,像骨牌一样。
父亲的房里也没人,空气中弥漫着汗酸味,香蕉皮扔在板凳上。白天他挺机密地告诉我,最近他在捕蝗虫,他亲眼看见母亲杀了五只花蛾,扔在后面的枯井里。“明天我上绿山去。”他说,像小伙子那样扭一扭屁股,将怀里的瓦罐拍得“啪啪”直响,“那里的蝗虫真茂盛。”他欣赏着自己使用的形容词,满脸容光焕发。“我要同妈妈讲一些事。”我说。“你的妈妈,”他用力转动巨大的眼珠子,企图想起一些什么来,“她是一件不可靠的东西,不要轻信这种东西。”他用一只脚蹦起老高,将瓦罐里的河砂都倒了出来,“我一直睡在棉絮堆里,那里很安静,没有老鼠什么的。你患夜游症有多久了?那是一种很痛苦的病,原先我也得过。关于那个墨镜,你用不着提防,你可以和他友好相处,那家伙是我的朋友了,天一亮,我们就开始在外面游游荡荡,夜里睡在棉絮堆里。有一天,是槐树开白花的时候,我蹲在街角上,脱下我的背心,使劲地来搔痒——我有整整一个冬天没洗澡了。后来我发现还有一个人也蹲在那里,那就是他,他也在搔痒,我们一起倾听蚊子的嗡叫,浑身暖洋洋。”
房门“砰!”地踢开。“我不能洗头,”三妹披头散发,叉着腰往我和父亲中间一站,“我一洗头脑袋就变得轻飘飘的,像一个汽球那样从脖子上游离开去。这种事你们绝对体会不到,绝对体会不到!说也白说。”她发狠地往床沿上用力一坐,听见她乳罩上的一粒扣子“啪!”地一声脱落了。
“有谁能知道我的悲伤?蓝天里飞来一只黄鼠狼!啊!啊……”她怪腔怪调地边唱边喘,还朝屋中央吐一口一口的痰。
“她这是颈椎肥大症。”父亲皱了皱鼻子往床脚下扔了一块东西。
“父亲?”
“你母亲等下会来吃的。你知道你母亲干吗隐蔽起来吗?她一直在躲老鼠。上次我扔去一块生蛆的熟肉,她照样吃得很起劲,真是饥肠辘辘呀,扔什么吃什么,你试试!”
他扎起裤管,露出左边那条苍白萎缩的、光溜溜的直腿杆子,将帆布袋子往肩上一搭,兴冲冲地说,“我今天就到绿山去!”
听见他在窗外吹口哨。
我终于给母亲讲了夏天的故事,我讲了又讲,讲了又讲,脸庞涨成猪肝色。母亲似听非听,痴痴地笑着,光脚丫子在绷得紧紧的小腿上蹭来蹭去。
“对啦,太阳一出来,我就变成了一只肥鸡婆。”有一刹那间,她的瞳孔仿佛融化了似的。“我整日蹲在屋檐下的木板堆里,小孩们一来,就往我背上扔鹅卵石,终于有一块石头打断了我的脊梁骨。”她突然站起来,眼珠暧昧地溜来溜去,“我现在要一反常态,表现一种刚毅果断,刚才我还砸烂了一块窗玻璃。你们以为我全然蒙在鼓里,不是么?在被窝里面,你们每个人都在哭些什么呢?每天,看着你们泡肿的眼睑,我也在打着我自己的主意。你们看不透我,却认定这一下,你们就可以畅所欲为了!所以你们来跟我讲这一套莫名其妙的鬼话。”
不知从哪一天起,母亲开始来吓唬我们了。她故意躲起来不露面,但是她又无所不在。床底下,柜顶上,厨房的门背后,水池里,到处晃动着她歪歪斜斜的影子,那影子臃肿,发紫,还有一股霉味儿。我们一天到晚蹑手蹑脚,嘴巴凑着耳朵说话,时常我正对着父亲耳语,听见她大喝一声,仿佛跳将出来,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仔细一看呢,她并不在,那一声大叫原来是从收音机里发出的。也有的时候,她并不大喝,只在阴影里一味暗笑,使我们毛骨悚然。首先受不住这种恐怖气氛的是三妹,她从反复发作的癔病里摆脱出来,扛着一把铁铲追寻失踪的母亲。那种时候她往往火赤着脸,脖子僵硬,雄赳赳气昂昂的派头。屋里的墙根、灶头,全被她用铁铲刨得乌七八糟。
当我忽然意识到母亲永远从这屋里消失了的那一天,父亲正咬着牙扎他的绑腿。“到绿山去钓两个月的鱼。”他眉飞色舞地告诉我,腮帮子上泛起两朵桃红。
“母亲怎么办?”我冲口而出。
“我在树丛里喂着一条银环蛇,一唤就出来,你有没有兴趣?我们可以一块去捕蝗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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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床底下就喂着一条银环蛇。”母亲的声音在阴影里厉声说。
父亲挎上帆布袋,像小伙子一样莽撞地冲出门外。帆布袋拍击着干瘪的屁股,“啪啪”地乱响。“两个月!”他边跑边回头朝我伸出两个指头来。
背后有种可疑的响声,转过身,看见三妹举起铁铲,朝着母亲发出声音的暗处猛扎下去,随即水泥地上冒起一排金星。
“你那件东西上面的扣子快脱光了吧?”我想起了这个。
三妹根本瞧不起我。她流着黑汗,在水泥地上一铲一铲刨得那么起劲,鼻孔张成两个大洞眼,“我睡觉的时间太长,我这是为了舒展舒展筋骨。”她振振有辞地说。“你老是幻想这房子会垮,真庸俗,怎么就不能想些别的。我一点也想不出你是怎么成了这么一个愤世嫉俗者的,这种人我看着就心烦,就心烦。”中午,她光着上身睡午觉,在床上不停地抽风,嘴角流着臭气熏熏的涎水。她就那样一直睡到天黑,也不吃晚饭。父亲只要在家,总要往她大敞的房门那里探一探头,然后一伸舌子,高声说:“遗传的作用是何等奇妙而壮观啊!遵此规律,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决定性的转折呢?”说了这句话,他便觉得自己具备了某种资格,于是将家中的吃食搜刮一空,装进旅行袋。有一天落大雨,一个淋得落汤鸡样的男人从门外跌进来,抹着脸上的雨水,向着墙角母亲的影子一鞠躬,尖声尖气地说:“您好,妈妈!”三妹像风一样冲过来,用一块巨大的印着黑斑的浴巾将他包起,下死劲搓起来,一直搓得他嘴唇泛红,眼珠充血,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说:“有了未婚夫真要命!”后来,她不知怎么又变得力大无穷,一把抱起那裹着浴巾的一堆,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用被子捂好,轻轻地拍他入睡。
“家里有个医生真别扭得要死。”母亲的头影像个蛇脑袋那样伸了伸。
“谁?”
“那墨镜罢,我早就知道未婚夫就是墨镜,这一下她的病要痊愈了。一种说不得的病,这种事,真奇怪。”她一飘一飘地缩到床底下去了。
“那段围墙怎么会成了绿的呢?我的听诊器丢了。”未婚夫在浴巾里“哼哼”地,“这屋里温度高,很好,一热,我就要睡觉。”
大雨过后,屋里密密麻麻结满了蛛网,稍微动一动就弄到眼睛里去。三妹一蹦一蹦地追逐蜘蛛,将蜘蛛网拉得满屋子飘扬。
“青春的活力啊。”未婚夫露出一只眼欣赏地说,“我那里也有各式各样的虫子。在深秋之夜,我在外面游荡的时候,必定有一只钻到我褥子里面去,我挂念着这件事,窝心得‘呜呜’直哭。”
“你干吗在我们楼上敲得惊天动地的?”我好奇地问他。
“因为内心惶恐?”他游移着不能确定,“三妹的病情弄得我终日惶惶不安,那该是一种很复杂的综合症。”
我生出一种要向他倾诉的热切愿望,我急巴巴地扯着他的耳朵告诉他:“这套房子一到夜里就变得空空荡荡的,所有的人全躲起来了,门窗也找不到了,如一个密封的铁匣子。我游来游去,碰翻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急躁得踢墙,踢肿了脚趾。我的三妹,她一定向你暗示过什么。她断定我夜间并没起来过,她指着我的凌乱的被子肯定了这个。你好像并没听到我的声音,你说说看,我的嘴里有声音发出来没有?”
“这屋里热得要命。”他的眼睛乜斜着,脑袋搭拉在胸前,微微地打鼾。
“你逢人就纠缠不休,简直像个乞丐。”三妹用力打开我的手,在未婚夫发红的耳朵上哈着气,一边揉他的脑袋一边朝我瞪眼,说:“滚!”
以后好多天,三妹和她的未婚夫占领了房子。他们每天一清早就把我赶出门外,然后关上门,在里面闹得昏天黑地。临街的窗口一下子飞出一把扫帚,一下子飞出一包李子核,有一次飞出的竟是墨镜本人。他跌得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地说:“你的三妹体内发生了一系列突变,她怎么会变得力大无穷的?内分泌失调这种病本不该治……我第一回遇见她的时候,她的鼻孔里还插着竹叶呢。那天卖冰棍的喊得烦人极了,我的背上直冒汗,脚上的丝袜一股酸气……”
“是夏天。”我提醒他。
“对了,是夏天。我的脚臭毛病已经好了,三妹命令我每天用来苏水洗。现在我反倒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临了他审视着我:“难道你这个一本正经的人,就不能干点比如说收购蛇皮之类的生意吗?每次你向我靠近,我都觉得很没有把握,你的存在很成问题。你好像抱定了一个主意,一定要死守在这里,从来也不想自动地去弄一点什么,比如说蛇皮,你太心安理得了,说到底,这都是生殖系统的毛病,你们家……”
我在街上溜来溜去的时候见过父亲一次。他从一棵大树背后倏地一下窜出来,往街头奔去。帆布袋随着奔跑被抛起来,小鱼小虾从袋里蹦出,满地皆是。看见他的军黄色绑腿忽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我奔过去,捡起地上那些小鱼、小虾,拿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一些青虫和蚂蚁。
“你看出来父亲彻底完蛋了吗?”三妹交叉着两条短腿,靠在电杆上面,说:“他装出有什么事的样子,在街上荡来荡去,给人一个风流倜傥的假象。我可知道尿道阻塞这种病,他现在困难极了。看着他一本正经跟你唠叨绿山什么的,我们笑得一身直颤。他一从家里走出去就睡在那个破庙里,每次都这样。破庙的角落里铺着一些稻草,一些另外的人也睡在那里。我和医生初通情意的时候,他也睡在那个破庙里。有一天我去那里,父亲跟我唠叨了一整天关于一件狗皮背心的事,他反反复复地说到那件背心掉在我们从前老屋的地板下,是从地板的一个破洞里掉进去的,还说他看见那上面长着拳头大的狗屎霉,现在他在外面游荡,就是为了找那件背心。我看他瞎扯什么绿山,完全是由于尿道阻塞发作引起的。”
我走进那个破庙里,看见许多野猫满屋子钻上钻下,有两个黑脸从草堆里伸出来,他们告诉我父亲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明白他知道我发现他在撒谎而无地自容,我赶紧走开,免得他难为情。待我一回头,却愕然发现他在窗口朝我伸舌子做鬼脸。“我一直在绿山!”他又朝我伸出两个指头来。我不明白他的心思,沮丧得很厉害。
“你这叛徒!”三妹气急败坏地从马路对面冲过来挡在我面前,“你干吗去那破庙里?咹?谁给你这种自作主张的权利?你把我们的脸全丢尽了!现在老家伙正在窗子后面暗笑,他认为是我们指使你这傻瓜到那里去的,我们成了受人耻笑的东西啦!”她臊得用头来撞我,把衬衫的线缝都绷开了。
我悄悄地将一把锤子藏在屋角。当他们都躲起来,万籁俱寂的时候,我借着街灯的微光摸到窗前,我打开窗子,使劲朝着无边的黑暗吐唾沫,我看见唾沫成了一闪一闪的光龙,我一直吐得嘴巴麻木才罢休。铁锤撞击在砖墙上,响声沉重窒闷,谁家的电灯闪了一下又灭了。这震天动地的声音谁也不曾听见?还是我手下根本发不出真实的声音?我徒劳地敲了一整夜,早上,我羞愧地藏起锤子,浑身酸胀。三妹从卧房里走出来,打着哈欠,喷着口臭,讥笑地瞪着我,还耸了耸肩,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母亲到哪里去了?”我沉着脸问她,疑惑着她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三妹尖叫着在屋当中跳起来:“别来这一手!你成天摆出这副救世主的怪模样,让人见了真恶心!有病的是你!你倒以为是我,这种事谁不心中有数?在我们这条走廊里,这条灾难的通道里,正在发生何等惊心动魄的变化,你有感觉吗?要是你出走了我们才高兴呢!但你决不走,死死地守在这里……”
母亲明明已经消失了,但是他们为什么强板着面孔绝口否认这件事?活人是应该看得见触得到的,而母亲既看不见也触不到,只要我一提这事,他们又要勃然大怒,他们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了。
我走进厨房,一个黑团从水池里冒出来,湿淋淋地朝我大吼:“你小心!”原来是未婚夫。他是怎么会躲到水池里去的,又是怎么算计到我会进厨房,好突然站起来威胁,这一定又是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是一个医生。”他湿淋淋地爬起来唠叨着,不断地用一个滴水的指头来戳我的腮帮子,“你们家的人都有那种复杂的综合症,如果我撒手不管,你们真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步。凡落魄者总死爱面子,又想装得若无其事。我住在你们楼上的时候,每天都听见三妹难受得将头往床板上碰,我所以在地上猛敲,是为了减轻她的痛苦,我怕她会跑上楼来发作。你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是这一家人中病得最厉害的,我时刻都在密切注意你的行动。你走进厨房的时候,我已经在水池里躲了两个多钟头了,冷得直哆嗦。”他的眼光暗淡下去,打起喷嚏来,打个没完,直到三妹冲进来像狂风卷落叶一样将他卷走。
父亲在外面到处宣扬,说他从家中出走了,因为受不了难堪的压迫。还说他好久以来一直以鱼虾为生。但是他并不以鱼虾为生,他每天溜回来偷东西吃,甚至不是偷,而是明目张胆的抢。每次他来抢,他们总装作没看见。他们装得那么像,我简直怀疑他们的眼睛是否真有毛病。也许他们想要不看见什么,就永远看得见。对于生着我这种眼睛的人,他们是十分歧视的。墨镜这样说到我:“一个人不幸生成像他那种性情是可怕的。”
几天来,我的头一直昏得厉害。我不敢望人,也不敢看窗外的天,我用棉被捂着头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摸着墙壁,糊里糊涂地移到门口,紧抠着门框站定。在风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倾斜的,都环着好几道边。想要定睛看清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那株枯树下面坐的是母亲,她正脱下尼龙袜搔她涨鼓鼓的脚丫子,她的白发被风刮得向天上竖起来,如同一个野人。“妈——妈!”我滑稽地喊出这一声。她向我转过头来,我看见一张陌生的、模糊的脸,原来是一个年轻女人。“你的病,很严重。你一直就有这种病,它是从内部发出来的,痊愈的希望微乎其微,你应该将这一点掩盖起来。”她冷笑一声作了一个坚决的手势。
我的嘴皮很重,风刮得太响,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得憋足了气大喊:“我看不清东西呀!我的脑壳里面整天都在拉风箱!你还是一个青年,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那是你的眼睛出了毛病。”她“嘿嘿”地笑起来,很阴险,“你以后,不要再用眼,不用好得多,你的头昏,完全是由用眼引起的。我有一个亲戚,也患着和你一样的病,他用眼用得那么狠,后来眼珠掉在地上。假若你看不清东西,你就要认定这是一个缺陷,争强好胜会是怎么个结局呢?”
我记得墙根长过红通通的蛇莓子,我弯下腰,闭上眼,抖抖索索地用指头摸索着。
天那么昏,天底下的东西看起来像一些流体,在雾气里,居然浮着三只白鹅,直挺挺地游过来,白光一闪就不见了。我的指头触到一只蜗牛,心里一悸,全身炸起鸡皮疙瘩。强撑开眼皮,看见那女人往后退去,越退越远,我的眼珠迅速地胀大,似乎要暴出眼眶。
“我也一直有病,”她最后一招手,“你看见了的,脚丫子肿得像胡萝卜,我一摸到它们就害怕……我小心地掩盖这一点。”
“躺着罢,你。”三妹用指头戳了戳我的脊背,腻腻地说,“你的脊梁,是一条青春发育期的蛇。”
我昏头昏脑地摸索着上了床,蒙上被子。虽然隔着棉被,还是听得到三妹翻箱倒柜发出的轰响,和未婚夫被追打发出的嗷嗷哭叫。三妹日益肆无忌惮了,她披头散发,只穿短裤汗衫,手持一把条帚,下死力抽打着我盖的棉被。我从来没料到她有这么大的气力,原来她的气喘病完全是她异想天开搞出来的,她想要搞什么,就总是搞得成。我蜷成一团,在被子里流着酸汗,等待她的发作过去。
外面已经天黑,我不能起来,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一面破镜子一照,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团,上面滚动着两个通红的血球,大约是我的眼珠。我扔了镜子,它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怪响。
昏红的灯光下,显出未婚夫的圆脸,脸的周围嵌着一道灰边,舌头一伸一缩的,似乎在玩一种什么新把戏。我细细一听,他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你怎么躺下了,家里的事真复杂,你一定要担心松毛虫。我觉得很奇怪:从前我和你父亲住在庙里的时候,倒轻松得多。现在我简直是胆战心惊;生怕踩着了松毛虫,它们到处爬得有,嚣张得不得了,时常在你要睡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藏在被子里。老家伙从山上带回那根松枝时,我就预感到了今天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已经有一星期,三妹一直在清除这些毒毛虫,我们的棉被早被她抽得稀烂,她真是毫不留情,心肠又狠……”他说着说着就走了神。
“你看我是不是青光眼?”我艰难地呼吸着,看着他化为一个影子。
“唔,在庙里,整夜听见梧桐籽掉在地上。你父亲,他不会回来了,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正在和老板娘吹嘘。”
未婚夫说过松毛虫的那天夜里,我在床上遭到了它们的袭击了。它们簌簌地爬动着,钻进被子里来,针钻一般贴在我的腿上、腰上、手臂上,我打开灯,将它们一条条从身上撕下,“啪啪”地扔出窗外。然而只要我一躺下,它们又上来了,先是簌簌地响,然后又是针钻,痛得我眼冒金星。于是又开灯,将它们剥下,扔出去,一次又一次,搞得精疲力竭,仍然无法入睡。到早上,没有了松毛虫,身上的皮抓得血淋淋的。
“松毛虫袭击得够惨吧。”三妹凝视着我,“躲是没用的,要下死力抽。我发起狠来,往往抽烂被子。昨天我差点把医生的眼珠抽瞎了,他来挡路,谁挡路谁倒霉。”她穿着腋下有一圈黑污的汗衫,叉着腰,杀气腾腾地站在屋当中,“在庙里,只要一刮山风,松毛虫像潮水般从朽烂的地板缝里钻出来。前天,我发现爹的头发里满是这种东西,他睡在地上,松毛虫在他头发里做窝呢。‘丁铃铃、丁铃铃’,一只小山羊在啃草,风息下来时,山羊必定跑得很快,小石子‘哗哗’滚落……哈,我们的爹爹,他对生活的态度是最难捉摸的。”
“我想和人讲一下语言表达的障碍。”我脑子里出现这句话,但是嘴巴动不了,我的嘴皮成了铁夹子。
“嘘!”三妹竖起耳朵,分明听出了我脑子里那句话,“胡思乱想会加重你的病情。让我来告诉你我气喘病的来由吧:那都是由医生的药引起来的呀,他在玩弄我的感情呢,我这傻瓜居然就轻信了他,回想起来真是痛不欲生!你不要吃药,会引起某种神经过敏症,尤其不要相信家里这个医生,细细一想,对他根本不是什么医生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是我自己要相信的。这几天母亲天天夜里和我唠叨关于野蜂,关于她失去的皮夹,我感动得呜呜直哭,只要一用劲,我就走在那条石板路上,天一亮,我恍然大悟,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皮夹,是她编出来骗取我的同情心的。我们的妈妈,整天蹲在墙角编出这类故事讲给人听,看看谁个中计,她好洋洋得意。”
有一天早上,我的腿子肿得格外厉害,头昏却意外地停止了。凝神一听,屋里静悄悄的。我撑起来,拄着一根棍子在屋里绕了一圈,发现空无一人。我出了门,一拐一拐地在外面走。太阳很毒,明晃晃地吊在树枝上,所有的墙缝都在“扑!扑!”地向外喷灰。我的汗衫紧紧地巴在背上,一抬头,看见空中有无数蓝圈圈和紫圈圈。
“这不是阿文吗?”一个老头呆呆地站定了,“好,出来走,好!”他边说边用力抓自己的腋窝,然后重重地朝我的脚边吐了一口浓痰。我走出好远,他还追赶着我喊:“好!太阳大,好……”
“对于这种人,你得小心提防啊……”老头的声音顺着一股风送到我的耳朵里,“他动不动就钻进蟒蛇洞。”
我的血冲到脑门上,我急煎煎地对着路边的一个人影诉说:“我总在想着要振作精神这回事,我想得很苦。每天每天,我听着门前那棵老樟树的叶片‘哗啦啦’响,你看一看我的嘴唇上面有多少个火泡,就会明白。只要……我碰见过很多人,我拉他们的袖子,要告诉一个人,但是我的语言表达有很大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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