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阴,既是中医学常用的治疗学术语,也是中药学的重要功效术语。又称滋阴、育阴、养阴、益阴。其含义为补益、滋养、培育阴液,这似乎不言自明,无可争议。然而,由于历代医家、本草学家对“补阴”功效认识的出发点不一致,从而无论是在中医治法的总结上,还是在中药功效的认定上,均引发了不少争议,并给后学增添了不少迷惑。迄至现代,在编撰中药学教材及相关著作中,亦难以回避这些影响。推溯其原因,笔者认为主要是因为认定补阴功效依据的是三个不同的中医理论。厘清这些理论脉络,则争讼自息,也可对教材“补阴药”的编写提供参考,还有利于中药功效术语的规范化。
作为中药功效术语,“补阴”的字面含义十分清晰。但落实到具体的药物上,即在认定某些药物是否具有补阴功效以及以补阴功效归类药物时,则历代意见歧出不一。由于各有所本,故代有聚讼,自今难息。争议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
1.关于黄柏、知母、苦参等苦寒清热药的补阴功效
以金代医药大家张元素为代表的一些医家们,认为黄柏、知母、苦参等药具有“补阴”功效。如谓:“肾欲坚,急食苦以坚之,知母;以苦补之,黄柏……”(《医学启源》);“肾不足必炒用(黄柏)而能补”(《珍珠囊补遗药性赋》);“肾恶躁,急食辛以润之。以黄檗(柏)之苦寒泻热、补水润燥为君……”(李杲语);“黄檗(柏)走至阴,有泻火补阴之功……”(朱震亨语);“柏皮……为补阴之功。”(《本草衍义补遗》);“川黄柏……除湿热而滋肾水,为坚肾退热专药。”(《徐大椿医书全集药性切用》)。丹溪谓“苦参能峻补阴气。”李时珍曰:“故苦参、黄柏之苦寒,皆能补肾”,“苦参,养肝胆,利九窍。”(《本草分经》)“知母……滋化源之阴生。”(《珍珠囊补遗药性赋》),“(知母)肾经本药……大补益肾水、膀胱之寒”(《医学启源》),“知母……补益肾水膀胱之寒,泻肾中火。”(《汤液本草》);“知母止嗽清肺,滋阴降火……”(《丹溪治法心要》),“知母……下则润肾燥而滋阴……”(《本草纲目》);“知母与黄柏并用,非为降火,实能助水;与贝母同行,非为清痰,专为滋阴。”(《药品化义》)。
但以张景岳的代表的一些医家则对此提出了批评。《景岳全书本草正》:“黄连、黄柏均以大苦大寒之性,……而黄连为泻,黄柏为补,岂理也哉?若执此说误人多矣。”“知母……故洁古、东恒皆以为滋阴降火之要药,继丹溪而后,则皆用以为补阴,诚大谬矣……”《本草汇言》:“前人谓苦参补肾补阴,其论甚谬。盖此药味苦气腥,阴燥之物,秽恶难服,惟肾气实而湿火胜者宜之。”《本草思辨录》:“盖苦燥之物,无不劫阴。以黄柏为滋阴之剂者非也。”“知母之润,虽不似黄柏之燥,然寒滑下行,使热去而阴生则有之,究无补性能益阴之不足。”《罗氏会约医镜》:“知母……如丹溪用以补阴,则大伤胃气,发泄不食而死。”上述争论,至今未绝。何者为是,现代教科书亦未作出令人信服的评判。
2.关于熟地、枸杞等温补或平补精血药的补阴功效
在中医学中,“阴阳”具有规定性。虽然二者互根互生,相反相存,但在概念上却是相互对立的。当以阴指“寒凉”、“阴精”,阳指“温热”、“阳气”时,固然为中医药治法及功效的总结提供了方便,但也遇到了与“治热以寒药,治寒以热药”原则相悖的理论问题,即:温性的补阴药物如熟地、首乌等,以及既补阳又补阴的药物如枸杞子、肉苁蓉、山茱萸、菟丝子等,是否可称之为补阴药?认定其有补阴功效的理论依据是什么?
为使上述药物的“补阴”功效显得“合理”,自明清以降,直至现代中药教科书的编写,对这些药物性能功效作了一些“修饰”或推衍。如熟地:“干地黄,本经不言生干及蒸干。……蒸干即温补。”(陈藏器);“地黄,……熟则微温而补肾。”(张元素)。而张景岳则谓:“至若熟,则性平,禀至阴之德,气味纯静,故能补五脏之真阴。”对于熟地性温是否助阳的问题,则谓:“故《内经》曰,精化为气,得非阴亦生阳乎?”现代历版教科书虽多将熟地归于“补血”药,但功效项下无不列其“益精填髓”及“补阴”功效,且“补血”在广义上亦是补阴。考之古今临床,用熟地以补阴者,十分普遍。即如仲景祖方中,其生地后世亦往往易以熟地以倚重其补阴之功。再如制首乌,《何首乌录》谓其:“味甘温……长筋益精。”认定其有“补阴”功效。而景岳则说:“能补涩,能固温,能养阳,虽曰肝肾之药,然白者入气分,赤者入血兮,凡血气所在,则五阴之脏何所不至,故能养血、养神助气,壮筋骨强精髓……”指出其“补阴”功效实为“养血”、“强精”功效的衍生。李时珍则以“性味”推导,认为“此物气温味苦涩,苦补肾,温补肝,能收敛精气,所以能养血益肝,固精益肾……”。这样就否定了何首乌“补阴”的直接功效。但又承认该药“为滋补良药,不寒不燥,功在地黄、天门冬诸药之上。”现代中药学著作中,虽也列出了其补精固肾的功效,但多将其列为补血药,以使性味与功效吻合。
另有阴阳双补的药物如枸杞子,其性味与功效在理论上亦有不相容处。因其补阳,故当定为温性;因其补阴,又当定为寒性。因此关于枸杞性味的记叙,历代出入较大。如《名医别录》:“子,微寒。”甄权《药性论》:“枸杞,甘平,子、叶同。”李时珍在评述枸杞时,称“子味甘气平”,而在分述枸杞子时,记叙其气味为“苦、寒”。《理虚元鉴治虚药讹一十八辨》谓:“然杞子之性太温……后世每杞子性凉之说,试问性若果凉,胡为与阳之骤耶。”《冷庐医话药品》谓:“枸杞子诸家本草有谓其甘平者,有谓其苦寒者,有谓其微寒者,有谓其微温者……谓非性温之征耶?”现代中药学中一般定其性味为“甘平”。至于其功效,综合古今文献,可以肯定其既能补阴,又能补阳。如陶弘景称:“补益精气,强盛阴道。”孟诜:“坚筋骨……补精气。”李时珍:“子则甘平而润,性滋而补,不能退热,止能补肾润肺,生精益气。”《万病回春药性歌》称:“枸杞甘温,添精固髓,明目祛风,阴兴阳起。”《本草备要》:“滋肾益气,生精助阳。”《医经小学药性指掌》:“功能补气,去风明目益元阳。”古谚也有“去家千里,勿食枸杞”之说。现代药理研究认为枸杞子“可提高血睾酮水平,起强壮作用;对造血功能有促进作用。”(引自高学敏主编之新世纪全国高等中医药院校规划教材《中药学》)。
由于枸杞子的补阴功效与鳖甲、麦冬之类补阴清热的“清补”功效显然不同,为在理论上圆其说,古代医家或从阴阳互根为说,或以气味厚薄立论,可谓用心良苦。如张景岳说:“能补阴,阴中有阳,故能补气,所以滋阴而不致阳衰,助阳而能使阳旺……”(《景岳全书本草正》)。《罗氏会约医镜本草》说:“味重而纯,故能补阴,阴中有阳,故能补气……”现代历版中药学教材中,或将其列为补血药,或将其列为补阴药。这是根据其主要功效进行的粗略分类,本无可厚非。但基本不提其独立的补阳功效,对其补阴功效的特殊之处,也不作说明,采取了回避的态度。与枸杞子情况有类似之处的还有肉苁蓉、菟丝子、山茱萸等。
3.关于鳖甲、麦冬等清补药的补阴功效
现代临床中药学著作及教材中,基本上都是将既能补阴又能清热的药物归类为“补阴”药,如鳖甲、麦冬等。对这些药物,严格地说应称为“清补”药或“清热补阴”药。就“补阴”这一概念系统而言,“清补”只能是一个下位概念,与“补阴”的概念不能完全重合,不能赅全“补阴”的全部内涵。但自从明确地以功效归类药物以来,以“清补”药作为“补阴”药似已自然形成。至于何以形成,其理论渊源是什么,至今尚未见对此作出明确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