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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3/15 20: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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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杜花花的家人们》之四之《烟尘》(下)之第1节

(前接《烟尘》之(中)之第5节。)

题记:年1月27日。鲁迅先生说,这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官家不同意,说这世道大抵是光鲜亮丽的,是一个胜利接着又一个胜利的。官家说法自是不错的。先生说,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先生还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天渊君喜欢省略地不说鲁迅先生,直接说先生,似乎和先生很亲近,实际上他既不是先生的传人,也很是不喜欢先生。天渊君似乎在哪里说过为什么不喜欢的缘由。天渊君比先生悲观许多,他说,人生本没有路,你走了,也才有了路,或许还是没有路。此时提及先生和先生的话,还胡扯了些关于路的闲话,自然是为了杜蕾蕾。她的人生本没有路。如果说有路,那也是一条死路。当时的GM群众如天哥,都有一条通往幸福的金光大道,我们没有别的路也不需要别的路。而他们没有通往幸福生活的金光大道,自然更不会有什么自己的羊肠小道。我们当年常常喊的口号是:谁反对谁谁,谁就死路一条。我指的他们,小而言之,就是指的邻居杜花花和她的家人们等;大而言之,就是反对谁谁的那个谁,最坏的谁,比如刘谁谁,彭谁谁和林谁谁等谁谁谁。我讲的杜蕾蕾的故事,实际上就是一个长得如芦柴棒般精瘦的女孩,怎么在没路的地上走出一条路来,走着走着,走在一条死路上却还硬生生走成了活路。与此同时,她的大姐杜花花,走着走着,却将一条活路走成了一条死路一条绝路。

天渊君还想说的是,叙述杜蕾蕾故事时,我的心里,不知不觉或有意为之地吟咏着李白的那首很著名的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首诗,天渊君很早就读到过,第一次读是在一本《唐诗三百首》里。记得是斯文同学借给我看的。(天渊君和斯文同学的故事,可以在《我的同学叫斯文》的文字里找到。)那时,天渊君脑海里的古代诗大约只有一二首,其中就有这一首。他没有想到这首诗,会真实地铺陈在杜蕾蕾的脚下并流泻在天渊君的笔下。她踩在李白曾经踩过的路上,这算不算是和李白的相逢,她吃过李白曾经吃过的猕猴桃,这算不算是和李白的相处?杜蕾蕾逃离魔窟,一路向西,顿时心怀放达,这和李白突然得到皇帝赦免的消息心怀放达,轻舟已过万重山,这算不算是同频共振?此其一也。其二,杜蕾蕾随芦阿彩内迁西南某市前,曾偶然阅读并抄录了《第二次握手》里的那首诗,那个吴什么的女科学家重返祖国,看到上海外滩的海关大钟时,她激动地吟咏“轻舟已过万重山”。那个晚上,杜蕾蕾与李白的诗,同时也是和《第二次握手》的第一次握手,握手给她了轻灵的遐想与梦幻,使她养上了仰望星空的坏习惯。此时,杜蕾蕾衣衫褴褛地来到白帝城,则是和这首诗的第二次握手,同时顺便和《第二次握手》握了第二次的手。这是一次沉重的握手,是与文明告别,与理想告别,与自尊告别,与禁忌和羞耻告别的握手。自此,她凭借着绝地求生的本能,抛弃她曾经的梦想和星空,断然跃入人世间的丛林之中。她因此深坠烟尘,勘破红尘,独自尝尽其中杜家姐妹们从未尝过的辛酸苦涩。

《烟尘》之(下)之第1节

杜蕾蕾告别大山,进入白帝城的瞬间,突然莫名地晕厥过去。天渊君以为这是一个警示。这个警示也许是天启神谕,也许是内心良知的召唤。她必须记住,不管怎样,她身负人世间的血债,她并非无辜。她就是这个野蛮暴虐的人间丛林组成部分,她已和这个人间丛林签约了出卖灵魂的魔鬼协议。

她醒后,很快被白帝城GM群众扭送到一处破败草屋里。这样的草屋让她惊恐万分。草屋很长一排的样子,正面有好几个看上去很像门的大窟窿敞开着,似乎随时会有那棒棒儿跳进跳出。后来果然跳出来一个满脸堆笑的汉子。草屋里面据说专门关押逃亡大地主大资本家,以及地富反坏右各类分子以及四处流窜的小瘪三小兔崽子什么的。这个地方是当时的临时收容所。在WG之前,这里曾经是GM群众乞讨接待站,专门接待湘西北或康藏地区的乞讨人员。它的接待不卑不亢很讲原则,来往人员如果有当地人民公.社开具的乞讨工作介绍信,则接待,甚至可以用一点接待站的热水;如果没有介绍信,那就证明不是GM群众,就一顿乱棒并立刻予以驱逐,即使是如芦柴棒般饿得精瘦的小屁孩,也是不行的。后来改开了,这里又成了盲流接待收容所。杜蕾蕾一路崎岖,很幸运见证了这个特别奇.葩特别另.类的政府派出机构。天渊君在中国地图册上,很仔细地丈量了杜蕾蕾的一路崎岖:某市朝天门码头,到白帝城收容所的直线距离,竟有多里,再加上蜿蜒凄迷的山道,还有同样蜿蜒凄迷的长江三峡水道,这么长的路,杜蕾蕾是怎么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走过来的?事后想来,她的晕厥是适时的,示弱的,因此是一个很好的身份过渡。经过恩人满脸堆笑的悉心照料,她终于乘上绿皮火车,踏上了去广州的普客列车。

与杜蕾蕾一起去广州的,还有两个人。一个身份是被押解回广州,然后驱逐回香港去;他有盖着大红印章的白帝城某街道革委会的证明书或介绍信一类的文件,杜蕾蕾也随身带着这样一份文件。这个身份证明,没有防伪标识也不是用防伪印油盖的印戳,但在全国范围之内还是十分有效,可以解释清楚这个文件携带者的来龙去脉,他因此可以到处走动。这对一个没有工作证的无业游民,比如杜蕾蕾一类的,就显得无比重要。他大概是某个香港富商的公子,因为对香港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罪恶深恶痛绝,因此断然偷渡来到大陆,参加了北京、重庆等地WG大串联和大械斗。在上海的安亭事件中,还和ZF总司令陈.阿.大肩并肩、背靠背地躺在铁轨上,截住了南京方向来的火车。后来在西南某市,他被莫名其妙暴打了一顿,关进牛棚达一年之多,此时则作为美蒋特务分子,押解出罗湖口岸。还有一个也是女性,大约五十多岁的模样,听满脸堆笑悄声说,她是某个中央领导的前夫人,随着领导被打成某省最大的ZZP后,她被愤怒的GM群众赶出了西南某市的隐居之地,也遣送回广西十万大山荒僻山野的老家。还有两个持短枪的便衣军警。再加上满脸堆笑,一行六人,神情肃穆地坐在9号编号的车厢硬座上。

天渊君觉得,杜蕾蕾能够和那两个颇有来头的遣送对象一起被遣送,属于鸿运当头。殊不知这样的机遇一半是幸运一半是霉运,且总是让人哭笑不得。这种感觉是她后来才有的。当时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报恩,报答满脸堆笑对她的救命之恩。她一点都不懂什么是右.派,为什么还要分右.派和摘帽右.派,右.派摘掉的帽子后来放在了哪里?不管怎样,他是她的恩人她无以回报,她只有以身相许才能结清恩人的欠债。在朝天门至白帝城这漫长的多里山路和水道之间的蹉跎中,她突然懂了自己身体的奥秘,懂了女性身体对男人对世界的真实价值,知道自己即使一无所有,至少她还有一个活色生香的女性身体在。此时,她深知她的身体对满脸堆笑而言,有着怎样的用处;而她只有把自己的身体卖了,才能保全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彻底死了,她才会侥幸地活下来。于是,她看着火车在崇山峻岭之间不断进入隧道又钻出隧道,她的视线因此在明媚的阳光与漆黑的夜色之间不断切换,世界因此不断地在明媚中展开,在漆黑中屏蔽。如此循环往复。这时,她看见满脸堆笑走进9号车厢与10号车厢结合部的公用厕所,她毅然决然走向厕所。这时,一大片巨大的碧绿色山体扑面而来,整个车厢一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巨大的哐当哐当的声音击打着车厢的铁制车窗。说时迟那时快,她奋力推门进去,瞬时把门带上,同时抱住了蹲着的满脸堆笑。黑暗中,会发生多少不堪多少苟且多少尴尬多少无法言说的可耻与罪恶,又会在多么逼仄多么不堪多么危险的空间里,得以完成这一繁衍子孙的原始行为。这样的场景不可描述这样的交易极端丑陋。总之,车厢再次明亮再次漆黑之后,杜蕾蕾闪出了恶臭无比的肮脏之地。这时,绿皮火车驶出层峦叠嶂,在一马平川的绿色原野上疾速向前,车头的烟囱里翻卷着白色浓密的蒸汽,被平原上强劲的东风吹成一条白云般绮丽的气流,火车发出高亢的怒吼声,不可阻挡地向着南方奋勇前进。

这是杜蕾蕾第一次主动的成人行为。她知道满脸堆笑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她的献身既是回报也是续约,她将永不回来但这里的事情必须托付给他,比如寻找她的男人那棒棒儿,还有惨死的那个学生模样的后事等。天渊君惊讶杜蕾蕾蜕变得如此干脆如此赤裸裸,他心毫无道理的很痛,他无法接受也无法原谅那个老得可以做阿蕾父亲的满脸堆笑,他诅咒他和杜蕾蕾之间原始的成人游戏。后来几天,满脸堆笑一直沉默寡言,一直嫌车厢里沙尘太多,他的眼睛总会不时流下眼泪。他的不适让大家都有些不安。那个前夫人拿出外国进口的眼药水,他坚决不要,只拿着乘警给他的金霉素眼膏,涂得双眼油亮油亮的,像唱京剧的武生。

火车随着一声绵长的汽笛,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广州站到了。一直装哑巴的杜蕾蕾,拉了拉满脸堆笑的袖口,好像小侄女拉着叔叔一般,他俩走到车厢下客通道口,等着其他人先下车,旅客都走完了。她用极快的语速、标准的普通话说:“恩人,谢谢你的救命之恩,阿蕾无以回报,只能就此告别了。我那里的事情,就全部托付给你了。不要告诉我结果,不要找我,就当我已经死了!”

满脸堆笑低着头,没有回答。阿蕾侧着脸,从下朝上望着他:“怎么了?不答应?还是,你还想要——”堆笑摇摇头。阿蕾:“你怎么不说话?说话呀!”“没什么好说的!我对不起你!”突然阿蕾很坏很暧昧地笑了一下:“如果你给我说的是真话,那么,我就是你的唯一的女人!不是吗?”

“是的!我答应。我要你答应,在广州,一切安排听我的!记住,你是我的远房侄女!”

对话时,阿蕾还配以装模作样的哑语手势,来掩人耳目。他俩的对话很务实,比如,阿蕾建议不要给她补办户口,她的户口永远在某市的新街某号工房室。她将会去靠近香港的莞都,等待合适的机会,偷渡去香港,也可能嫁给一个当地农民,老死在那里。看来和满脸堆笑第一次见面,他给阿蕾规划的人生路径,她完全听进去了。堆笑同意了,一是补办户口是一件很难,近乎完不成的事儿;二是补办时要是伪造一份假文件就必须要伪造第二份假文件,就像撒一个谎就必须用第二个谎来圆一样,至此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关键是,伪造文件是一桩大罪。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户口,值得吗?不值得。他们一起下了车,站台上四人正等着他俩。他们像叔叔与侄女一般说着话,她打的哑语很夸张,没有一个聋哑人能看懂。阿蕾还扶了一把堆笑叔叔,一切看上去很自然很亲切。

天渊君仔细端详着这俩人。阿蕾依然不变的是她一脸的清澈和无辜,她的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一地败絮。这身心内外的巨大落差因此无比可怕。还有那个满脸堆笑的中年汉子,他的满脸堆笑应该是几十年生活厄运的结果,如果不笑,他应该是严谨持重,不苟言笑的,适合做人民教师或大学讲师一类职位的。天渊君用“满脸堆笑”形容他的笑容很精准。堆笑,说明他的笑是堆出来的勉强的是被迫的不情愿的,是他生活厄运的副产品;这种笑,和“皮笑肉不笑”的区别在于,皮笑肉不笑是一种积极的主动的笑,是顾全大局的笑,是掩饰内心附炎趋势的笑。二者的共同点,都是笑得心口不一,都是不笑的笑。天渊君相对而言比较认同堆笑,毕竟这样的笑很无奈很弱势,也许还很善良。困难在于这两种笑很难区分,单凭着脸部肌肉的运动和抽搐来判断,完全无法辨识。对这二者的辨识还须参考政治的、思想的、阅历的、家族的等社会性元素,作综合研判,才行。这太难了!因此天渊君凭着直觉,一直对那个自称杜蕾蕾远房叔叔的中年汉子心存好感。在火车公厕里发生的那件苟且之事,让他出离了愤怒。他望着他堆着的笑,此时堆笑的笑正从笑的巅峰慢慢坍塌下来,坍塌下来,最后变成一坨笑神经的坍塌废墟,他的堆笑就嬗变成了皮笑肉不笑。天渊君恨恨地想着,有必要一定要为这样一个心态扭曲的摘帽右派写一篇人性素描,放在天渊君的《浮世绘》系列里。在满脸堆笑的素描里,可以穿插天渊君对其他右派或摘帽右派的精神分析,诸如:分裂的人格,变态的心理,压抑的欲求等等。比如我在讲述裘一故事时,特别提到的那个送邮票给裘一的可怜老右派。对于右派这个群体现象,天渊君有着极强的研究兴趣。他的兴趣挡也挡不住,就像一本详尽记载右派生涯的名叫挡不住的什么的学术专著一样,他的兴趣就是从那本挡不住什么的书开始的。他的研究应该会在《天渊碎月》人物故事里呈现出来。同时,关于右派的素描一定会是阿蕾生存路线图的有力补充,会使得阿蕾勇毅前行的行程更加丰满厚实更具说服力。

广州的火车站熙熙攘攘,高低新旧的建筑杂乱地汇聚在一起,旅客们在杂乱堆砌的建筑与建筑之间蜿蜒蛇行。同时空气中弥散着各式不同的浓烈气味,空中缭绕着白色、灰色或黑褐色或透明水汽般的气体,在蜿蜒蛇行的旅客头顶随风飘荡。天空中掠过浑浊的热热的风,那风飘过来又飘过去,旅客们穿越热风而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风飘走了,浑浊却还是留在脸上衣服上以及每个人身上任何一处可以附着的地方。只有火车的汽笛声,像是一架冲天炮,冲破尘世间的这一切浑浑噩噩的烟尘。

天渊君提醒自己,这时的广州以及那个小乡村深圳,还有更寂然无声的乡镇莞都,都沉浸在一片喊打喊杀的GM运动中。之后几十年的改开,这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此处天渊君对广州火车站的场景描写,细读一下我也觉得恍若隔世一般。包括深圳,包括阿蕾即将奋身投入的莞都,都同样是破败不堪百废待兴奄奄一息。

满脸堆笑怯怯生生地对阿蕾打着荒诞不经的手语,提示她应该先去某街道办事处报到,然后该干嘛就干嘛。阿蕾递给堆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好,不办手续。另,介绍我去莞都住下。T,D。”堆笑点着头。

几天后,一辆经过改装的手扶拖拉机,拉着阿蕾和满脸堆笑的表侄夫妇,几个不认识的男性,一起沿着崎岖不平的机耕道,一路不断颠簸一路不停转弯一路说着鸡鸡哥哥的粤语。几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到了莞都。那个后来名扬四海的世界加工产业集聚中心,同时也是名震天下的娱乐之都。

阿蕾没有回头,她知道恩人满脸堆笑在她的身后,凝视着她渐渐远去,他不敢挥手相送不敢高喊叮嘱。他以为他的兽行毁了阿蕾的人生。阿蕾心里在说,堆笑,你傻呀!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毁得了谁吗?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天渊君和阿

琪聊天,阿琪晃着大肚洋酒杯,将杯中小半杯琥铂色的酒平面晃得游走在杯沿附近,然后抿了一口烈烈的洋酒马爹利,天渊君被晃荡的琥铂色晃得有些晕,评价道:他就是一个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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