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代人见面打招呼,若是熟人,多数会有以下对话:“儿子出去呀?”“出去呀儿子。”若是普通朋友,瞎客气一番:“最近忙着呢?”“嗨,瞎忙。你挺好的?”若是再普通一点,能点个头就算不错了,大多数装作没看见,匆匆而过。
过去人们可不这样,我们的祖父辈儿和父辈,把面子看得较为重要,把别人对自己的肯定当作一种炫耀的资本,甭管熟与不熟,只要认识,哪怕叫不出姓甚名谁,见了面也得表现出热情。
祖父辈见面多会问一句:“吃了吗?”对方吃了与没吃,标椎答案是:“吃了。你呢?”或者“没吃,正要回家做。”你要是回答:“没吃呢。”对方拉着你家走:“正好我也没吃,走,家里吃一口。”那绝对是真爱。
父辈见面除了“你吃了吗?”以外,多数还要加一句:“喝两盅?”喝两盅不需要“吃了吗”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在他们看来,吃与不吃着实和喝酒无关:没吃饭,喝点酒吃一口;吃了饭,肚子有底,恰是喝酒的好时机。
民以食为天,吃了吗是我们祖传下来最真诚的问候。在老百姓辛苦一生只为衣食的年代,吃是一家人生产生活的重中之重。在祖父辈儿的人看来,评判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志,就是他可以让家人不受冻饿,要是再成功些,则是让周遭之人都能依附就食。
早年间,我们村的人皆由山西逃荒而来。据祖父说,直到他的儿时,还有不少人陆续来到坝上,虽这里气候恶劣,条件艰苦,可毕竟地广人稀,能糊弄一口饭吃。遇到新来之人,先认老乡,不一定同村,十里八乡都算。
有了老乡,就不能让来者饿着,好吃食没有,咸菜汤子蘸莜面管饱。吃饱肚子,带着新来之人寻一个也是老乡的东家,能收留的,不管你一家几口人,都能有间土房住,有口饭吃。当上几年长工,东家不给钱,不是他们心黑手狠,而是他给你盘算着,等攒够了几亩地的工钱,直接把地给你。
这时的你,有能力盖房的,那就搬出去住,没能力的接着住,需要交少许房租,农具啥的随便用,等你把熟地种好,把生地开出,就算扎了根。一波又一波,一代又一代,就这样,远来的人们靠着彼此帮扶,硬生生的在草原上恳出了一个个村庄,飘起了一道道炊烟。吃了吗,是情义的绵延。
到了我们的父辈儿,儿时依然把吃饱穿暖作为头等大事。大家见面时的“吃了吗”,多少带点虚伪。你不能说我饿着或就坡下驴跟着对方真的回家吃饭,家家精打计算的口粮,多了你一口便意味着人家得少吃一口。
听父亲讲,他小时候没挨过饿,也没真正吃饱过。看着有些矛盾,实际上那时候的人肚里少油水,劳动多,以至于肚皮永远处于被“欺骗”状态,一餐饭,顶一会儿算一会儿。至于酒,则是男人们渴望不可及的梦想。
父亲从小对酒有着极强的期待。那会的庄户人家,不是天天都能喝到酒,非逢年过节不得。在父亲看来,酒是一个人成熟后的认可,能喝酒的,都是全劳力,都是在家能顶起大梁的人。酒,是一种资格。
到了父亲能自己赚钱买酒喝的时候,吃饱肚子已经不是难事,人们的差别在于吃好吃不好。彼此见面,“吃了吗”是真诚地询问,你要因为媳妇不在家没吃、错过饭点没吃、懒得做没吃,那么好,拉着你回家,别的不说,下一海碗面条没问题。
兜里有点闲钱的人们,若是酒友,见面“喝两盅”的闻讯,是发自肺腑的呼唤。爱喝酒的人喜欢热闹,有同好之人陪着喝两盅,视为休闲。无论是家里整点小菜吃吃,还是小酒馆坐坐,喝两盅酒,聊聊天,是心情的宣泄,是对过去岁月的补偿。
时光荏苒,我们身边变化的不只是一栋栋树立的高楼大厦,还有愈发复杂的人心。喜欢喝两盅的父亲发现,朋友之间从单纯的喝酒侃大山图乐趣,到后来变成了臧否别人的明争暗夺。素来不喜此事的父亲,渐渐的把“喝两盅”当成了好友间的暗号,能喝两盅的人没剩几个,所幸的是,他们一直喝到了退休,喝了几十年。
我们这代人,“吃了吗”和“喝两盅”皆不是常态。习惯了独处和拒绝的我们,把能在一起吃饭、喝两盅作为了保护自我世界的屏障。试想下,你要是有求于人,请客吃饭,绝不会问对方“吃了没,喝两盅”,如此生活化的语言,只留给不设防备的人,没有利益冲突的人、可以说些肆无忌惮的话的人。这样的人不多,三两个而已。足矣。